Wednesday 8 May 2019

世界为什么存在?

“为什么世界上有些什么而不是什么都没有?”这听起来太基本了,似乎很像是哲学起源那一刻起就困扰着人类的那种问题。奇怪的是,事实并非如此,至少在早年的文献记载中没有任何痕迹。亚里士多德(Aristotle)说哲学始于好奇,早期的希腊哲学家的确想弄明白这个世界是由什么组成的。泰勒斯(Thales)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水,阿那克西米尼(Anaximenes)认为是空气,赫拉克利特(Heraclitus)认为是火。他们没有疑问的是,首先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在那里。我们发现,在戈特弗里德·威廉·莱布尼茨(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)之前,没有人被不存在这个鬼问题阴魂不散的纠缠。他在1714年写道:“我们有权利问的第一个问题是,‘为什么世界上有些什么而不是什么都没有?’”

对于一些人来说,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。更多的是哲学上表达惊奇的一种方式——在存在面前说“哇”。

路德维希·维特根斯坦(Ludwig Wittgenstein)描述了一种敬畏之情,这种感受促使他说出“事情的存在是多么不同寻常”这样的话,但他决定最好还是不要说这样的话。马丁·海德格尔(Martin Heidegger)决定用另外的方式,并使“存在的问题”成为他整个哲学的基础。他也变成了乔治·斯坦纳(George Steiner)所形容的“惊讶的大师,在我们是我们自身,而不是不存在这一茫然的事实面前,他的惊讶在通往解惑的路上设置了一道光芒四射的障碍。”

还有一些人把它当成了一个真正的问题,那种可以有答案的问题。有些人认为事实上他们已经找到了答案,只是答案实在五花八门,让人都很难相信他们是在说同一个问题。
对这个位于哲学和科学宇宙论的古怪交叉点上的问题, 优雅、诙谐的作家吉姆·霍尔特(Jim Holt)用《世界为什么存在?》(Why Does the World Exist?)这本书,进行了自信的探索。他的灵感来自于对海德格尔和萨特的阅读,以及马丁·艾米斯(Martin Amis)在一次电视采访中的谈话:“我们离回答这个问题至少还有五个爱因斯坦那么远。” 作为书评栏目的常客,霍尔特推测有些“爱因斯坦”已经开始着手做这件事了。“如果我能找到一个‘爱因斯坦’,或者两个、三个,甚至四个,然而试试把他们按正确顺序排列起来,”他笑眯眯地说:“呃,那种探索该是多棒啊!”事实上,他找到了八个思想家,每个都需要一章的篇幅来书写。还有一些跑龙套的,比如一个禅宗佛教徒,他回答这个问题的方式是试图——像公案里那样——敲霍尔特的脑袋。禅宗这条线索当即就断了,一神论宗教的思路同样没法说服霍尔特。

所以他去了巴黎、伦敦、牛津(好几次)、匹兹堡和奥斯汀,与哲学家、宇宙学家见面——包括大卫·达奇(David Deutsch)、阿道夫·格伦鲍姆(Adolf Grünbaum)、约翰·莱斯利(John Leslie)、德里克·帕菲特(Derek Parfit)、罗杰·彭罗斯(Roger Penrose)、理查德·斯温伯恩(Richard Swinburne)和史蒂芬·温伯格(Steven Weinberg)。他还和哲思卓绝的小说家约翰·厄普代克(John Updike)进行了探讨。随着讨论的一次次进行,霍尔特得到了一些无与伦比的惊人答案,有些几乎是神秘的,不过都有着坚实的理据。

他的第一个对话者、哲学家阿道夫·格伦鲍姆(Adolf Grünbaum)抛出个棘手的问题:为什么要对存在感到吃惊?这种吃惊就是某种程度上假设虚无更自然、更放松。但是为什么?古人是从物质开始的,不是从空白开始的;可能虚无比存在更奇怪吧。霍尔特也和其他人进行了对话,他们既对存在感到惊奇,也对格伦鲍
姆的观点表示肯定,即虚无的本质是令人迷惑的。说宇宙是从“大爆炸”(Big Bang)起源的一点问题也没有,但怎么爆炸的?如弗雷德·霍伊尔(Fred Hoyle)所说的,“像一个参加派对的女孩从蛋糕里跳出来”那样爆炸?但如果根本没有爆炸前的时间或者空间,哪来的蛋糕,又是何时从哪里“爆”出来的呢?正如霍尔特所说,我们倾向于把宇宙的起源和一场音乐会的开始进行对比,在音乐厅里,我们坐下来,手里翻着节目单,等着音乐开始。但宇宙起源这事没有乐器调试,也没有节目单可以翻。虚无是很难视觉化的,不过霍尔特还是引用了物理学家亚历克斯·维兰金(Alex Vilenkin)对虚无的优美定义——“一个半径为零的球形时空”。你从里面往外跳跳看?

难怪哲学家罗伯特·诺齐克(Robert Nozick)说:“如果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怪异的话,只能说明那个人不懂这个问题。”诺齐克自己的假设确实够怪异。其中的一个是,虚无太有杀伤力了,结果彻底消灭了自己,所以就产生了存在。这和海德格尔那句经常被拿出来开玩笑的话——“虚无虚无化”(Das Nichts nichtet)遥相呼应。听起来很傻,但它捕捉到了“大爆炸”的超凡。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,我们在想到“虚无”时感觉到的那种焦虑会促使我们去面对存在本身。

霍尔特书里的宇宙学家们探索了“像黑莓一样多”(查尔斯·桑德斯·皮尔士[C.S. Peirce]语)的宇宙存在的可能性。宇宙可以随时随刻成为存在:每一刻都可能产生数十亿新的宇宙。或许所有可能的宇宙都是从混沌初开的一刻就存在了,包括那个一无所有的。或许所有事情的存在都是因为量子粒子的波动,或者因为一个原始的零自裂成了+1和-1,形成了物质和反物质。或许只有数学实体是真实的,而我们的物质世界只是数学露出来的“尖尖角”。或者这世界就是良心的“尖尖角”?所有的物质都有其主观性?还是宇宙就是一个生产善良的设备?
在这种简要的回顾中,霍尔特没办法对任何一种理论做出详尽阐述,但他小心谨慎、清晰易懂地探讨了每个理论背后的依据。这种清晰易懂使每一个想法听起来都完全地合乎情理,虽然这些想法会把人的脑袋变成稀里糊涂一锅粥。

他是城市向导,邀我们参加他个人的探险。某个周末,他带我们去伦敦雅典娜俱乐部,泡在浴缸里,一边啜饮葡萄酒,一边读帕菲特(Parfit)。他还带我们去巴黎,就是为了在花神咖啡馆读一卷黑格尔。我们还和他一起经历了他的狗的死亡——令人感动的是——在他母亲去世时,我们也陪在病床前,看着她完成“从存在到虚无的不起眼的过渡。”

霍尔特提醒我们,对存在——特别是对人类的探索——是和从事探索的人分不开的,不蕴含人的性格和情绪因素在里面是无法完成的。厄普代克感觉宇宙是“一个有颜色的、安静而不倦怠的地方,像一堵砖墙、一块小石头这样的一动不动的东西都显得确凿无疑。”这种说法当然是一种情绪,甚至是一个生物化学的偶发事件,但它为认识宇宙开辟了一个新视角。正如厄普代克和霍尔特认同的那样,存在问题本身会在一种情绪里意义深远,而在另一种里则茫然若失。

在牛津的一个晚上,霍尔特美餐了一顿,喝了一瓶澳大利亚西拉酒,然后去散步,感觉“满足感四散开来。”这是一种哲学的开始。海德格尔的“焦虑”是另一种开始(或许海德格尔应该多喝点西拉)。其他人需要做的就是愿意去思考——而阅读这本书就是我能想到的最惬意的思考方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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